2011年6月11日 星期六

外語系-郭賽華老師





文/丁鼎 圖/丁鼎


郭賽華老師要退休了.....


三十年過去了,
清華園依舊,僅華髮輕訴...


故事很長也很短,情節很壯麗也很平淡,情感很感傷也很豁達,


人的一生不也就如此,當你捧起ㄧ張泛黃照片,歲月彷彿就在你耳邊流過,輕的不可思議,彷彿它不曾存在過...


時代無情的捉弄,攪亂人世間的悲歡離合,一九五五年,那年仍是踩著戰亂的尾巴,社會有著一股既興奮又不安的情緒,桃園大溪一戶眷村是來自湖南的郭家,才剛砌成的磚頭,就已斑駁了好大一塊,好不容易從兵荒馬亂的大陸脫身而出,
思鄉之情卻掛上飽受戰火摧殘的面容。


唯一令人喜悅的是,是女兒的誕生,這對於一對離鄉背井的年輕夫婦來說,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了。


或許可以藉此擺脫遠方的朝朝殷切...


【亂石崩雲,驚濤裂岸,捲起千堆雪】


那是個胼手胝足的年代,場景像是來到了19世紀恩格爾描述的英國,房子是沒有天花板的,僅用一根大木條懸掛在空中,十幾個房屋雜聚在一起,彼此取暖般的,茅厠便溺雜沓,臭氣熏天,過往行人,無不掩鼻走避;氣味已成為了那時代的深刻記憶了。


初上小學,第一次月考就全班第一名,對於農民起家,投鋤從戎的父親來說,
這一切都來得太震驚,太突然,從此開始注重女兒的教育,每天晚上,未受多少學校教育的母親從旁陪著念書,一字一劃寫出父母的殷殷期盼。


其實父親很聰明,只是時運不濟,沒有讀書的緣份,在那年代,能吃飽就該偷笑了,書本是不敢想像的奢侈品,不過來到台灣後,靠著在軍中寫得一手好字,
又常常在進修班拔得頭籌,成為了村中人人稱羨的書香人家,家中派克二十一型鋼筆是父親征戰南北的論文獎品,常有鄰居朋友到家裡來作客,口中喃喃說道,你女兒真是得到你的真傳。



【若到江南趕上春,千萬和春住】


小學時光匆匆的過了,枝頭上萌了新芽,大溪一如往常的靜,為了不忍成績優異的獨生女兒埋沒在小地方的學校,父親苦思好幾年,堅持女兒參加台北市聯考,並毅然決然頂了台北中和的眷村。在女兒考上第一志願台北市女中後,舉家遷去了台北...


對一個從鄉下來的人,台北的步調總是快的,在公車呼嘯而過聲中,時間彷彿被咆哮的喇叭給吞噬,剛到台北的日子,有點令人措手不及,早上必須踏著沈重的步伐走上一大段路,才有機會等著擠上班班客滿的公車,公車像是個大沙丁魚罐頭,被放置在快要解體的輸送帶上,緩緩的駛向未知的世界。


比起一開始的不適應,初中生活可說是漸入佳境,班上讀書風氣很好,久而久之也習慣了台北的天空。


那年畢業的夏天,灰色的台北多了幾點綠意,溽暑浸濕了街上熙攘往來的行人,時光在緩慢的推移,不讓人察覺,只會趁大家忙到都忽略它時,才會偷偷往前衝刺,是的,是的,每當在路上的轉角處,遇到了久未謀面的老朋友,才會驚呼,天阿,原來妳已經上北一女中了。




【今歲清明逢上已,相思先到濺裙水】


面對相同的台北、相同的家、相同的規律生活,十八歲的郭賽華卻以當年剛搬家到台北,初次踏進市女中一樣忐忑不安的腳步,踱進了第一志願的台大外文系。

學識殿堂所給予的有如一只萬花筒,透過那幾米罅隙彷彿就能窺知最嚮往的小宇宙──並且是那樣炫爛迷離。自小在文科展現的天份與興趣,使她在台大外文系讀書如魚得水;就像一個在沙灘撿貝殼的孩子,永遠都因找到下一個掌中寶而雀躍。週遭皆一代才俊,因而學習時除投入外,也格外戒慎恐懼;比起以往的規律踏實,這樣的學習環境更增添了一份動力。


春去秋來,台大的杜鵑花曾經爭艷而又凋零;剛升上大二時家裡發生變故:父親過世了。憶起父親從她年幼時就有支氣管方面的毛病,時而咳嗽,時而吐痰,因不甚嚴重,久了大家就漸漸不以為意。大一暑假,父親入院之時也仍是樂觀,相信自己總能好轉,出院繼續工作維持家計。父親當時已自國防部退役數年,在市政府新建工程處擔任雇員。因此先吩咐她去代班。想不到父親驟然逝世;這世界上,就只剩她與母親二人了。之後的一年,在母親的要求下都穿著深色的衣服──「戴孝」──對父親的不捨與懷念,也就隨之封藏在這個深色的記憶裡;往後她變得愈加堅強、愈加獨立,打理自己、照顧母親、張羅生活一切所需,數十年如一日。

難以想像當年這樣一個年僅二十初頭的女孩,喜好的並非五光十色的課外生活,反而喜歡充實而平淡的娛樂,像一鏡湖水,溶溶淨淨。有人羨慕遠地來的同學可以住宿,結交各式朋友,宿舍還常有活動。她卻覺得自己肯定住不慣宿舍,因此也沒什麼好羨慕的。也會有朋友抱怨大學課後沒有常看電影、逛街的話,就窮極無聊;但她就喜歡看報、聽廣播、到鄰近的耕莘文教院去聽修女講道(希望能改善有很多毛病的自己),在這樣一方小天地裡呼吸著自己的呼吸。於是回首當年往事,無風無雨也無晴,但非常怡然自得。


在台大的四年裡,她一共修了一百八十幾個學分,包含一百四十個系上必修學分以及二十個教育學分──其中無一是營養學分。


【錦瑟年華誰與度?月橋花院,瑣窗朱戶】


揮別青澀年代,她應徵上了大公司協理的秘書;進入了茫茫人海,開始朝九晚五的工作,日復一日地接電話、發信、接待。坐在幾坪的辦公室裡,心中總有一股不平之氣每天不停敲著心門,越敲越響:一則老闆自身英文好,自己無法發揮所長,二則秘書工作並無升遷機會。在台大外文系所學無用,前途又渺茫。越是坐在那兒就越是感覺椅子上彷彿有千萬隻螞蟻在鑽咬著。於是當了祕書幾年之後,她離職了。決定出國念碩士,為進入教育界做準備。

相依為命的母親總是被擺放在心中最顯眼的位置;挑選學校之時,因擔心母親,不願意放她一人在台灣,於是選擇了念書期間較短的密西根大學,念的是語言學。五大湖區秀麗的風光、多元的文化、開闊而活潑的民情,讓她徹底地愛上了這個開朗而迷人的國家;也就因此比預定的再多念了半年──當然遊山玩水肯定是占去很多時間的!


【春風不解禁楊花,濛濛亂撲行人面 】


一九八二年,清大外語系才剛呱呱墜地,像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嬰兒一樣,頭上圈著清華大學的光環,實則一切資源仍百廢待興。一九八三年回國的郭賽華,正好為當時行政人力嚴重短缺的清大外語下了一陣及時雨。第一屆的系主任實行精簡行政策略以增加教師額度;當初包含郭老師在內的四位老師是以「講師」名義受聘,除了教課外還兼任行政方面的工作。雖力力碌碌,小小的辦公室仍漾著最溫馨的氛圍,同事相處融洽,上班時還經常聊天、打屁、嚼系主任的舌根(沒錯,郭老師也一起了)。初生的清大外語其實也是這樣;系上同學皆一時之選,論學識、氣質都是一等一,更難能可貴的是系上強烈的向心力與充滿活力的朝氣。整個清大外語,上至主任,下至學生,都以同樣的頻率在心跳著。這種節奏至今仍在她的心中震盪,對她來說,似乎一切就這樣淡淡的、幸福的,就最滿足了。


漸漸地清大外語招收了越來越多的學生,系上要求每位老師都要有博士學位。這個規定在老師心中擴大成一個黑色的漩渦:念過碩士,發現語音學、語意學根本就不是心之所向,那該念什麼好?當時老師雖申請到賓州大學(有崇拜的語言學大師),但系上教師出國進修名額有限,先出國念一年博士班的申請未獲系主任同意,因此必須放棄。那麼,該去哪裡念?年邁的母親又該如何是好?還是像當年一樣將她一個人留在台灣嗎?一度這個黑色漩渦將老師吞噬,良久,心情都是一貫的低迷。整個人已經不像以前的自己,那個對任何事物都興致勃勃、積極樂觀的自己。


一個以前在台大的教授在這個黑夜裡為她點起一盞燈:何不試試自己申請獎學金?想起以前瀏覽過幾篇社會語言學的文章,感到興味盎然。幸運地獲得美國傅爾布來特兩年獎學金,申請到了以社會語言學著名的喬治城大學。然而心中卻暗自忐忑;以前並沒有接觸太多社會語言學,加上碩士之時並不用寫論文就能畢業,內心彷彿那個年幼而憂心忡忡的小女孩又回來不安地來回踱步了。


但天父是眷顧她的,Deborah Tannen成了她的指導教授。儘管起初似乎蹣跚顛躓,由教授牽著帶領著,堅定地一步一步往前踏;從一篇一篇小paper慢慢累積實力,最後發現自己寫的term paper已經可以寫到A+了。寫博士論文時她規定自己一天一定要至少寫一頁,遇到真的不想寫時,就輸入語料。對老師來說,那種每天沒有進度的罪惡感,沒做事就會難過得想掉淚的衝動,是從小到大都揮之不去,卻也一直督促著她比別人更積極優秀的特質。論文最後以超人的速度與品質完成,其他同學都還在supporting group彼此加油打氣時,她已經從容踏實地將自己的論文裝訂成冊了。



【算好春常在,花好長見,原只是,人憔悴】


帶著一張博士文憑,搭著離開台灣兩年半後的回程飛機,郭賽華捲土重回清華園。


老師的母親已近七十歲,自然身體的狀況總是在走下坡。回來台灣的第二年,母親罹患了子宮頸癌,需要治療,也需要很多很多次的開刀。哥哥姐姐當年都留在大陸沒有跟來台灣,結果最後竟只剩她一人,奔波於學校與醫院兩邊。回想時總覺得苦,但當時竟毫不自覺。晚上時常為了陪在母親身邊,必須在醫院過夜;床位被安排在護理站的旁邊,一整個晚上護士們值班巡房的腳步聲與對話聲,推醫藥櫃的滾輪聲,還有總是點亮著的值班夜燈,一切都讓她難以入眠。但過了好幾天,失眠久了、累了,也就睡著了。


之後的五六年,化療和放射治療的後遺症使老師的母親總是在與自己身體纏鬥,身子裡的器在放射線波及下無一倖免,各種問題層出不窮。這五六年,總是在新竹與台北來來回回,在醫院進進出出,陪著母親開刀復健。想起小學以前最親近母親,夜晚睡覺時總要媽媽隨臥在側,摸著媽媽的脖子才可以安心入眠。這樣一個帶來安心感的母親,竟然生了這樣的大病,體重也直線下降十幾公斤,心中想必是相當不捨心疼的。


生病之後的母親並沒有遺忘自己最鮮明的性格,仍是事事要求完美、近乎囉嗦。在家裡的每一件事、每件物品,還是在母親的吹毛求疵裡運行著,好似當年。但母親生了病,無法像以前那樣事必躬親了,常由老師代勞。在家事上難免與母親產生口角,因為母親的過度要求。


這些爭執隨著兩年前印尼外傭的到來而獲得了紓緩。印尼外傭很聰明,也相當機伶,摸清楚老太太的脾氣與習慣之後,現在跟家裡的人都相處得很融洽。


事實上母女感情是很好的,關係也有如兩塊由水泥砌起來的磚頭一樣緊密(脾氣也挺像磚頭)。在老師的辦公室裡東西不多,一個小櫃子上擺著家人的照片四五張。其中一張是母親與老師的合照,兩個人在華府的櫻花樹下笑得比後面的花草還亮眼、恬靜,站在一起的姿勢勾勒著一種親人間最密不可分的愛。老師比母親略高一些,兩人的面孔很相似,用同樣的弧度笑著。





郭老師書桌旁永遠擺著學生給的卡片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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